第二天,竹叶被一阵窭窭罕宰的声音惊醒,睁开眼睛一看,见冬娃弯着腰往床铺下塞野艾草,他见竹叶醒来,不好意思地笑着说:“昨晚跳蚤把你咬得满身都是肿块,我用艾草熏走跳蚤,等一会儿,再用艾草水给你擦擦身,很快就会消肿的,可灵了。”听着冬娃的话,竹叶真像喝了艾草汤一样从嘴苦到心,她诅咒自己,她可怜冬娃,她真想把真情告诉.冬娃,但却开不出口。
下午,冬娃又端来了一盆艾草水,来给竹叶擦身。他掀开被子,惊喜地叫了起来:“竹叶,我说灵嘛,你瞧肿块退了!”冬娃的话,像一把利剑直刺竹叶的心房,突然她一把打翻艾草水,“扑”一声跪在冬娃面前,绝望地叫道:“我,我是个坏女人,你打死我吧!”
竹叶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冬娃呆若木鸡。竹叶立即把自己得了瘟病的前前后后,如泣如诉告诉给冬娃,并且等着冬娃的处罚。
冬娃听了竹叶的哭诉,却没有像竹叶所想的会惊骇、暴怒,甚至狠命地撕打她,他只是沉默了片刻,就伸出手把竹叶扶起来,一句一顿地说:“竹叶,我不怪你,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,我愿为你的幸福去死!”竹叶的心被震动了,她扑在冬娃的身上:“冬娃哥,我求求你,你赶快下山去吧...”
冬娃拼命地抓着竹叶,声泪俱下地说:“好妹.....我走.....我马上就走!”
当晚,冬娃提了一个小包袱,离开窝棚,竹叶扶着门框,深陷的眼眶里流露着一种讲不清是伤感还是留恋的复杂感情,默默地望着一步一回头的冬娃慢慢地朝山下走去。
竹叶目送冬娃消失在草木丛生的山道之后,又呆呆地立了好一会儿,才失*落魄地回到五婶的茅屋里,无力地倒在五婶的床上。五婶摸着竹叶滚烫的额头,吓得不知怎么才好。闻讯赶来的祥生,一见竹叶,大吃一惊。
仅仅几天,竹叶几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,原先丰腴的脸庞变得黑瘦憔悴,叫人见了吃惊。他捧起竹叶的泪脸,疼爱地说:“这几天你把我找得好苦。妹子,别难过,村里人若是嫌弃我们,我俩就学五婶当年的样子,到大山里搭个茅棚子,不信能饿死咱俩。”
竹叶没说话,只是流泪。祥生把她揽在怀里,吻着她的脸说:‘‘人活一百也要死,咱俩就是做一天夫妻,死了心也甘。”竹叶忙捂上祥生的嘴巴,伏在祥生的胸前,低声说道:“祥...我的病,.......”“样生一听,惊讶地瞪着眼,疑惑地盯着竹叶问:“真的?”竹叶默默地点点头。祥生简直不敢相信是事实,他扳着竹叶的肩膀急急地问:“你是怎么治的?快告诉我!”
竹叶避开祥生那双灼热兴奋的目光,用手抚摸着他那宽厚的胸膛,流着泪,哽咽着,把这几天的事儿说了一遍。
祥生听完竹叶的哭诉,像遭雷击似地僵住了。山里的男子汉对未婚妻在婚前和别人打情骂俏,并不在意,但特别看重她的童贞。祥生他宁愿自己传上麻风病和竹叶同归于尽,也不能容忍竹叶委身他人,给自己带来终身的耻辱。
此时祥生又气又恨,连连跺脚。竹叶惊恐地望着祥生那张变得越来越难看的脸,万般委屈地说:“祥哥,我是迫不得.....”祥生像头暴怒的狮子,吼道:“够了!”接着一把把竹叶从怀里推了出去。竹叶死死地抱住祥生,哭道:“我都是为了......为我?你好糊涂!你破了身子,我、我得受一辈子耻辱,我爹妈能让吗?祖宗神灵能容吗?”说完发疯似地冲出茅屋,钻进了茫茫的竹林。
祥生走了,竹叶犹如跌进万丈深渊,这些天来能支持她的精神支柱,随着祥生的离开而彻底摧毁了,她不吃不喝,昏昏沉沉。三天之后,又传来可怕的消息,祥生已答应了父母替他包办的婚事,和同村的姑娘巧儿结婚了。
这消息好似雪上加霜,竹叶顿觉脑袋像炸开似地直闪星星,不能自控。忽然,她什么也不知晓,只是傻笑,冲着五婶指手划脚,一会儿唱着“想唱山歌莫怕羞”;一会儿叫着:“祥生,祥生!冬娃,冬娃!”
五婶见竹叶疯了,悔得直掌自己的嘴巴,急得在茅屋里直打转。如想竹叶这样下去也不行,就哄竹叶说:“祥哥死了,别想他了。还是冬娃心眼好,冬娃会回来的。”五婶的话好像说到竹叶心里,从此竹叶整天站在村头那棵苦楝树下,嘶哑地唱着情歌,那双大而无神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通向山外。
五婶为了补救自己多嘴的过错,成日成夜地照管着竹叶,几个月下来,累得病倒了,不久便过世了。这下竹叶便成了无人照看的疯女,痴痴呆呆,四处游荡。
年三十夜晚,村头的苦楝树下,又隐约传来了竹叶那哀婉的歌声。这歌声传到祥生耳里,他眼圈红了。他仓促决定和巧儿结婚,是出于惩罚竹叶的不贞和解脱自己痛苦的心理,实际上他忘不了竹叶,并没能解脱内心痛苦,反而害得竹叶发了疯。他从心里感到对不起竹叶。
他的妻子巧儿见丈夫愁眉不展,便细声细气地说:“五婶死了才几天,竹叶妹子就苦得不像人样子,我想把她接来咱家住。’
祥生愣愣地望着巧儿,说:“你不怕传上麻风病?”巧儿说:“五婶和她一起住那么久,不也没传上吗?”
祥生感激地看着忠厚善良的妻子,同意了她的提议,立即出门去找竹叶。他在苦楝树下,找到了竹叶。只见竹叶蓬乱的长发披在肩上,身上穿了一件又脏又破的衣衫,瘦弱的身子冻得发抖。见到这副样子,祥生失声哭了。他走上前说:“妹子,跟我回家去吃年夜饭!”竹叶望着祥生,像是望着一个陌生人,后退了一步,问:“你是谁?”“我是祥哥!”“祥哥?”竹叶突然哭起来:“祥哥死了!祥哥早死了!”
祥生不敢和她多说,连哄带拉把她拉到家里。
竹叶搬来祥生家,在他们夫妻的精心照料下,衣衫干净了,脸色也红润起来,身上也没再出现过红斑,只是依然痴愣愣的,天天吵着要到苦楝树下去接冬娃哥。
一天,祥生听说前面山村来了医疗队,他急忙抓了几只鸡,带着竹。叶去求医。
大夫对竹叶的诊断快得惊人:“她患了精神病,但不太严重,没啥特殊药,只要不让她刺激,病情就会减轻,慢慢就会好的!”样生一听急了,把鸡递给大夫,哀求道:“我们山里穷,没有什么好孝敬的,只要能治好她的麻风病,我不怕花钱,倾家荡产都情愿。”
“麻风病?”大夫吃惊地抬起头,打量着竹叶,忙叫来了几个医生,替竹叶会诊。祥生怕医生不肯治,忙捋起竹叶的衣袖,把竹叶得病的始末、悲惨的遭遇,一股脑儿倒了出来。
过了一会儿,医生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苦笑着摇摇头,提笔开了一张处方:“喏,拿药去吧。”
祥生挤着笑脸问:“医生,这是好药吧?要多少钱?”“两角钱。”“两角钱?!”祥生不相信地瞪大双眼直愣愣地看着医生。
医生解释说:“她这病叫‘皮肤过敏’,不是什么麻风病!是对山里某种植物的花粉或是挥发性的气质发生过敏。比如你刚才说她喜欢站在苦楝树下,说不定她就是对苦楝树这种植物产生过敏,只要吃几片‘扑尔敏’或是‘笨海拉明’,很快就会好的。”
祥生做梦也想不到是这么回事,他望着痴呆呆的竹叶,一下子跪倒在地上,放声嚎了起来:“天哪!这是怎么回事啊!?”
祥生撕心裂肺的嚎哭,倒使医生们大为动情,替竹叶看病的大夫安慰说:“老俵,你妹子的病不严重,他的郎哥来了,也许病就好了。”
祥生把竹叶送回家,第二天就下山了。一个月之后,他终于把冬娃找回来了。他俩走到村头,只见竹叶站在苦楝树下,见了他们,奔了过去,边奔边喊:“冬娃哥!冬娃哥!”
冬娃一见,赶紧迎了上去。竹叶一头扑进了冬娃的怀里,像个迷路的孩子突然见到母亲一样,啜泣着,亲吻着,泪眼立时放出了兴奋的光芒!望着这熟悉的情景,祥生心里塞满了酸楚,难过地把头别了过去。
两个月后,祥生和巧儿送冬娃和竹叶下山了。他们四人默默地来到了村头那棵苦楝树下。竹叶突然回过身,“扑”跪倒在祥生和巧儿面前,轻轻叫道:“祥生哥,巧儿姐,别送了,你们对我的恩情,妹子来世一定报答!”说完,拜了三拜,立起身,挽着冬娃朝出山的小道上走去。
祥生怔怔地望着竹叶和冬娃在那条小山道上越走越远,渐渐地他俩的身影在远处消失了。他茫然若失,长叹一声。此刻.他仿佛听到大山里又回荡着悠扬悦耳的逗郎歌:
想唱山歌莫怕羞,情郎哥哥快抬头.....